《身体真相:科学、历史和文化如何推动我们痴迷体重》一书细数了关于体重与健康的种种“套路”。
2020年夏天,当怀着6个月身孕的叶子出现在健身房时,不出意外地收获了来自周围异样的目光。
办卡时,健身房中欧体育谨慎地与叶子签了一个免责协议。不知是打了招呼还是无意,总有健身教练走到叶子身边,给出一些指导。随着孕肚越来越大,不少健身的人也跑过来,告诉她不要做一些中欧体育动作,有人干脆劝她不要再健身了。
叶子把这些视作大家对她这个“任性”孕妇的关心,这些小插曲并未动摇她健身的决心。
她的笃定一方面来自专业的意见。刚怀孕时,叶子身在国外。她咨询医生孕期是否能健身,得到的回复是“只要身体没有不舒服就可以”。自己查询权威的医学信息,得到的结论也是支持的。更重要的是,她相信自己对身体的感觉。
于她而言,健身不是在孕期一时兴起的决定,而是已经坚持了几年的习惯。最初,她抱着锻炼身体的目的开始跑步,很快跑上了瘾。开始时,一次只能跑个两三公里,渐渐地,5公里、8公里到后来每天坚持跑10公里。
她迷恋那种大汗淋漓的通透感觉,更喜欢不断突破自我的成就感。“也许健身是最能让你迅速看到直观效果的一种活动,只要努力,你每天都可以有进步,总感觉自己还能做到更好,潜力无穷。”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就在家里跟着Keep App上的教练自己训练。
慢慢地,跑步成了叶子离不开的习惯,每天不出去跑跑,整个人就没精神,即使怀了孕也是如此。于是,回国后刚把生活安顿好,她就来到了健身房。
在国内,像叶子这样直到孕期仍在健身的人虽不多见,但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健身大军却是不争的事实。
2020年1月,安踏联合咕咚共同发布的《2020中国跑者运动大数据报告》显示,女性跑者占44%,虽仍低于男性跑者,但近几年呈现持续增长的态势。2020年3月,Keep联合《中国妇女报》中国妇女网共同发布了《女性居家运动生活报告》,显示在疫情期间,Keep上的活跃用户中,女性占比超过六成。在B站,健身区的播放量较高的热门视频,大多数都以女性为目标观众。
在《完美殿堂:健身房发展史》中,作者埃里克查林提到,健身房起源于古希腊时期。当时人们认为,人的智力、身体与道德是一体的,而健身房能使三者同时得到锻炼,年轻的男性就是在这里成为民主城邦的公民统治者。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希望通过健身成为自我身体的主宰者。
提到健身女性,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大城市健身房中的年轻女性,或者城市公园中装备齐全又时髦的女性跑者。但在刚刚出版的《凡身之造:中国女性健身叙事》一书中,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教授熊欢向读者展开了一幅更加多元的女性健身图景。
在这里,除了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都市白领,还有经历身体与心理双重压力而立志减肥的超重女孩,有在中西方审美差异下纠结摇摆的女留学生,有用健身走出“离异中年妇女”魔咒的高校女教师,有热爱广场舞的退休阿姨,有勇敢追求美与健康的农村女性,有通过舞蹈追寻别样生活方式的双性恋者,有被肥胖困扰的高龄备孕女性和希望恢复身材的产后妈妈,也有像叶子一样要在“孕育的身体”和“运动的身体”之间寻找平衡的孕期女性。
她们健身的理由各异,处境也各不相同。健身像一面镜子,反射出的是女性当下的生活百态。
熊欢自世纪之交就开始关注中国女性健身线年发表的论文《新中国妇女体育70年发展的社会动力与历史经验》中,梳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妇女体育发展的三个主要阶段。对于早期的女性来说,强身健体是为了国家建设和生育后代的历史使命;随着竞技体育的发展,女性健身又成为一种政治任务;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健身越来越多地成为女性自我觉醒、追求健康和身体塑造的一种需求。
“这是女性从被动参与到主动参与的过程,也与我国社会生活变迁、体育运动改革、妇女运动等事件紧密相关。”熊欢说。
然而,在熊欢看来,虽然当代中国女性的健身行为已经从国家话语的建构逐渐转为自我身体价值的追求,但女性身体价值仍无法逃脱消费文化、大众审美、传媒、科技、健康观念等社会文化的建构。“所以,我们一方面看到了女性自我力量的觉醒,另一方面也看到了社会力量对女性的规训。”
在熊欢研究团队的被访者中,超重的女孩因为在意别人的看法、羡慕女明星纤细的身材而尝试过种种错误的减肥方法,甚至在社交媒体“大胃王”的影响下一度走入“节食暴食催吐”的怪圈;在健身房举铁的女孩会被人品头论足,“练这么壮,会找不到男朋友”“你腿这么粗,别再做无氧和力量了,去做有氧吧”“晚上别吃饭了,吃点水果得了”。
“有些健身女性渐渐突破了他人的凝视,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也有一些人在寻求一条中间路线。”熊欢说。
在国内,像叶子一样自由的孕妇并不多见,《凡身之造》一书中的被访者简也是一个渴望健身的孕妇,考虑到社会和家人对孕妇的期待,她选择了更符合社会主流态度的低强度运动方式。
“这也代表了当下中国很多女性的生活处境,她们一方面想要获得自我认同、找到自己的力量、创造更多选择的机会,但同时也不愿与社会文化发生极端的冲突,以免对自己的生活造成影响。”
处于不同生命阶段的女性,健身情况也有很大差异。与年轻未婚女性相比,进入到妻子和母亲角色的女性,健身活动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受到明显限制。“这其实也反映了这部分女性群体的一个困境,她们通常会优先考虑工作、家庭尤其是孩子,最后才是自己。”熊欢自己也受此困扰,作为两个娃的妈,系统性的健身成了一种奢侈。“我们接下来也会研究,如何提供方法让大家在妻子、母亲角色与自我独立角色中找到平衡。”熊欢说。
社交网络时代,女性健身与社会审美风潮紧密相连,而现状总会引起人们的争论。
一方面,热爱运动、身形并不纤细却很健美的女性健身博主收获大量好评;越来越多的女性意识到“白瘦幼”不该是唯一的审美标准,对不健康的极端减肥方式有所警觉;“追求健康”“成为更好的自己”成为越来越多人健身的初衷。
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上“××天瘦××斤”“瘦身挑战”等内容仍能吸引眼球;好身材的标准越来越高,健身也变得“内卷”。
根据上海体育学院与美国运动医学院ACSM联合发布的《2020年中国健身趋势调查》,“减重运动”高居趋势榜单首位,减肥仍是第一刚需。
7月13日,网红小冉因抽脂感染不幸去世,引发关注。新闻下,很多网友留言:“这么瘦了还抽脂啊?”
2019年,天猫发布了一份《2019运动消费趋势报告》,显示天猫平台的运动消费年增速已接近40%,女性在运动上的年消费金额同比增长38%,已经超越男性。
当看到视频博主穿着时髦的运动衣、吃着精致的减脂餐、用着最新款的健身器械、说着“自律给我自由”时,健身这条路似乎能通向我们理想中的生活,人们心甘情愿为它买单。
在中国传媒大学媒介与女性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张敬婕看来,健身其实是个中性词,关键在于个人如何选择。“我们处在一个信息爆炸、观念多元的时代,但也是一个自由选择的时代。重要的是,我们要尽量让信息对称。”
新媒体时代,信息对称似乎越来越容易实现了。3月,有女明星在微博上晒出了还原漫画腰的照片。次日,就有医学科普自媒体发文,指出这类动作容易引起拉伤,长远看会增加腰椎退变的风险,“能不做最好还是不做”。从BM风、反手摸肚脐、A4腰到漫画腰,这些身材挑战在受到追捧的同时,也引发了社会的广泛讨论。
张敬婕曾翻译过美国学者哈里特布朗的一本书《身体真相:科学、历史和文化如何推动我们痴迷体重》,书中细数了关于体重与健康的种种“套路”,引导人们正确看待自己的体重。在她看来,这些知识的提供和讨论最终会将人们带向理性与进步。
张敬婕也提醒,不要把健身想得太狭窄,其实它的概念早已泛化。“当你问一个人是否有健身习惯时,他很可能说没有,但如果你仔细考察他一天的生活就会发现,他的很多活动都是在健身。健身之于今天的人们,就像手机一样,是离不开的一种生活方式。很多女性去健身也并没有减肥之类的目标,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娱乐和社交方式。应该让健身回归到生活本身。”
生完孩子后,叶子一直没有时间再去健身。但她并没有感到焦虑,“因中欧体育为我知道,无论自己从什么时候重新开始,我都能一直坚持下去”。